第105章 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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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切斯特那场市政厅的晚宴后的第二天,宫廷便从临时驻骅的行宫出发,返回伦敦城,为三天后的婚礼做准备了。
举行婚礼的日期定在十月五日,按照哈布斯堡家族的传统,婚礼将在黄昏时分举行,之后新婚夫妇返回白厅宫,在那里举行盛大的晚宴和舞会,几乎全国的头面人物和外交使团都收到了邀请。
在婚礼的筹备过程当中,国王陛下表现的非常慷慨,因此整个婚礼的规模十分十分盛大,比起亨利八世国王当年迎娶玛丽公主的母亲阿拉贡的凯瑟琳的那场婚礼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而然,这场整个欧洲大陆罕见的盛事也吸引了大量的观众,根据内政部调查统计委员会的估计,过去的两星期里,有八万名游客涌入伦敦,其中甚至还有不少来自欧洲大陆的游客。
对于国王的秘密警察头子,内政部调查委员会的主席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而言,过去的几个星期完全是一场噩梦——西班牙王位继承人和英国长公主的婚礼,无疑具有巨大的政治敏感性,如今齐聚在伦敦城里的着八万名游客很可能混有来自欧洲各国极端分子,间谍和阴谋家。苏格兰之前的谋反事件和先王被毒害一案让安全保卫工作成为了整场婚礼的重中之重,在过去的几星期里,弗朗西斯爵士和他的属员们夜以继日地工作,才确保了整个婚礼截至目前依旧一切正常。
下午四点钟,国王的车队从白厅宫的大门当中驶出,穿过欢呼的人群构成的海洋,驶向圣詹姆斯宫。玛丽公主从温切斯特一回来就住进了那里,一个小时后她会从那里和国王一起启程前往威斯敏斯特教堂,她的未婚夫将在那里等待她。
二十分钟的旅程后,马车驶进了这座都铎式风格的红砖建筑的大门,在庭院里掉了一个头,停在了入口处。与往常一样,当国王下车时,总是骑着马跟随在他身后的罗伯特·达德利已经在那里等着扶他下车了。
国王朝着罗伯特点了点头,把他留在了宫殿的门口,自己走进了大厅。
令爱德华有些意外的是,整座宫殿里显得异常的安静,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仆人站在那里,弯腰对着国王,如同一尊雕像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公主殿下呢?”国王走到那仆人身前问道。
那仆人终于直起身来,“长公主殿下在楼上恭候陛下。”他有着一张地中海人的古铜色脸庞,讲英语的口音十分奇怪。
国王细细端详了一番那仆人的脸,“您是西班牙人?”
“是的,陛下。我是菲利普陛下派来为玛丽长公主殿下充当西班牙语翻译的。”
“西班牙语翻译?”国王奇怪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她的西班牙语说的很好。”
“是的,的确如此。长公主殿下的西班牙语十分地道,令人赞叹。”那西班牙人鞠了一个躬,“然而遗憾的是,菲利普国王陛下并不会说英语,因此他们已经商定婚后共同生活中只说西班牙语,而我的工作就是把他们的西班牙语命令翻译成英语,然后再转述给仆人和侍女们。”
“这不会很不方便吗?”国王的声音明显变的有些冷淡。
“这只是权宜之计,陛下。菲利普陛下已经从西班牙为玛丽公主挑选了男仆和贴身侍女,他们将会取代目前玛丽公主身边的仆人和侍女,事实上他们当中的不少人已经随着菲利普陛下一起抵达了伦敦,如今在正在楼上陪伴公主。”
国王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他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仅仅是摇了摇头,不再理会那西班牙人,径直朝着楼梯走去。
二楼的走廊里,肃立着一群穿黑色服装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看上去面色严肃,在一瞬间国王甚至觉得自己身处修道院当中。与楼下那人一样,他们都如同雕塑一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有那偶尔转动的眼珠显示他们还是有生命的存在。
爱德华压抑住内心的不适,走到玛丽公主寝宫的大门前,看向那个把守在门口,如同地狱的看门犬一般的中年女人。她穿着厚重的宫装和兜帽,那一身看上去比重甲骑士的全套甲胄还要笨重。
那中年女人朝着国王行礼,她同样有着一张西班牙式的面孔,很显然她正是那些与菲利普国王一起抵达英格兰的西班牙侍女当中的一员。
“玛丽公主准备好了吗?”国王朝她点点头。
那女人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我很抱歉,陛下,然而我不会说英语。”她用西班牙语说道。
国王看上去已经不会为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感到奇怪了,“玛丽公主准备好了吗?”他入乡随俗地用上了西班牙语。
“公主殿下在屋里恭候陛下。”那女人回答道,同时打开了房门。
国王冲着她点了点头,走进了玛丽公主的寝宫。
玛丽公主一个人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夕阳在地板上投下她长长的影子。看到国王进来,她提起自己的裙摆,站起身来。她今天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上面用金线绣着玫瑰和石榴的图案。裙子上挂满了珍珠和宝石,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窗外射进来的夕阳的光线让她看上去灿烂夺目,几乎让国王睁不开眼来。
“陛下,我的兄弟。”她屈膝行礼,那繁复的裙摆折叠起来,上面的金线和珠宝看上去如同金色的大海上泛着粼粼波光。
国王迟疑了片刻,随即大步走到玛丽公主面前,伸手将她扶起。
“您今天很美丽,我的姐姐。”他用西班牙语说道,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讽刺。
玛丽公主看上去有些惊讶,她看向大门口那正在张望着屋子里情景的西班牙侍女,那女人被玛丽公主突然的注意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伸手拉上了大门。
“如果您是因为这里的那些西班牙人而不满,那大可不必。”玛丽公主转向国王,开口说道,“他们不过是菲利普的一番好意,为了我们日后的婚姻生活更加方便。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可以负责任的说他们完全可以胜任自己的工作,那些对西班牙人流传甚广的偏见完全是毫无道理的。”
“我对西班牙人没有偏见。”国王回答道,“我也不介意菲利普带一些他的人来英格兰,毕竟他是这桩婚姻当中的男主角。然而您不觉得这屋里的西班牙人有些太多了吗?我一路上见到的全都是他们,连一个英格兰人都没有见到,我还以为我是到了西班牙大使馆里。”
玛丽公主的脸开始涨的发红,“我觉得在我家里用什么样的人,纯粹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情,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她的语气变得十分生硬。
“我以为您在政治舞台上混迹了这么久,早已经了解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一个政治人物的一举一动,都不仅仅是他或她自己的事情,他要考虑大众的观感,正如同舞台上的演员要关注观众的反应一样。”
“我和菲利普的婚姻不仅仅是政治!”玛丽公主高傲地扬起头,“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夫妻,是天造地设的爱人!”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斩钉截铁。
国王盯着玛丽公主的眼睛,仿佛是要弄清楚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他终于垂下眼睛,长叹了一口气,“我一直觉得您是个聪明人,我亲爱的姐姐,甚至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我想在您内心深处,一定已经意识到了某些东西,然而也许是您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亦或是您不愿意直面那令人失望的现实,结果就是您一直拒绝承认那个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秘密。”
玛丽公主脸上的高傲表情逐渐被慌乱所取代,她张皇失措地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仿佛在大海里挣扎的溺水者徒劳地搜寻可以抓一把的浮木。她猛烈地摇着头,不知道是在向国王还是对自己摇头。
“不,我不明白……”她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今天是您的好日子。”国王叹了一口气,“我本不愿意在今天扫您的兴,然而鉴于如今这种情况,我想我不得不做那个恶人了。”
“我看得出来您对于菲利普的感情,或者更准确的说,迷恋。我并不理解他身上有什么值得您迷恋的地方,在我看来您比起他来要强上许多,然而我对您的感情表示尊重。但是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在那不勒斯国王陛下的身上,看到您对他的这种感情。”
玛丽公主的肩膀微微发抖着,胸脯一起一伏,她脸上露出惊惶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然而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菲利普如今的表现,已经清楚地说明,对于您和他的婚姻,他仅仅把它当作一桩政治联姻,不过是尽他作为西班牙王储的义务而已。对于西班牙来说,和您成婚,这是一招妙棋。然而对于您的未婚夫而言,这场婚姻也不过就是一步棋罢了。您想要与菲利普成婚,我同意了,并且祝福您,然而我想如今是您必须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可这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丽公主因为激动而显得气喘吁吁,她浑身摇摇晃晃,看上去仿佛喝醉酒一般,“我愿意嫁给他,我迷恋他,即便他并不爱我,这又和您有什么相干?”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如同被一具被吸干了血的僵尸。
“首先,您是我的姐姐,”国王伸出手扶住玛丽公主的胳膊,“您的前半生因为一个男人,我们的父亲而并不如意,这一点我明白,我不希望您的后半生因为另一个男人同样蒙上阴霾。您有资格得到幸福,您也理应得到幸福。”
“幸福?”玛丽公主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当作为一个女子降生的时刻,我就永远失去了幸福的资格!您明白吗?如果我是个男孩,无论有多少莺莺燕燕在父亲的身边环绕,我母亲的身份都是无可动摇的!她活着的时候永远是西班牙公主,英格兰王后,当她去世之后,她也会以一位王后的排场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由整个王国的贵族为她送葬,而不是在某个不知名的乡村礼拜堂里,连她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获准出席!”
“好吧,也许如您所说的,他不爱我,可那又如何呢?男人的爱比起秋天湖面的雾气还要飘忽不定,如同海上的幽灵船一般,突然地出现,之后又突然地消失。我们的父亲爱过我的母亲,也爱过您的母亲,之后也对她们都丧失了兴趣……唯一的区别就是您母亲生下了一个儿子!只要我为菲利普生下一个儿子,他就永远是我的丈夫!我会是西班牙的王后,那不勒斯的王后,尼德兰和耶路撒冷的王后!未来有一天,我的儿子会统治从意大利到秘鲁的全部土地,只要我有一个儿子……只要我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那声音比起语言更像是呻吟。
玛丽公主的脸变成了青灰色,脸上的五官已然变得扭曲了。国王只得扶着她坐到身后的一把扶手椅上。他看着瘫软在椅子上的玛丽公主,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如果这是您所想的,那我也无话可说。然而既然您婚后计划仍然留在英格兰,那么在说完弟弟该说的之后,现在我也必须说一些国王要对您说的话了。”
“在我看来,菲利普对您的控制已经达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您似乎对他说的一切都言听计从。也许是爱情的火焰晃花了您的双眼,亦或者是您为了讨好他而不惜委曲求全,然而无论如何,这些天里您表现的就如同他的提线木偶一般。鉴于您在政治上拥有的巨大影响力,这种控制对于国家而言是一种威胁。如果您和您的党羽不幸沦为西班牙人的马前卒,那我将无法容忍您继续保留这样巨大的政治影响力了。”国王说这话的时候板着脸,看上去比起兄弟更像是一位法官,“如果您婚后还住在英格兰,那么您就应当扮演英格兰长公主的角色,而非是那不勒斯的王后。”
玛丽公主没有回答,她斜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如同失去了知觉一般。
国王接着说道:“站在您的角度上看,您手下的那些人们效忠于您,同样是因为您是英格兰的长公主,王位的第一继承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虽然是天主教徒,但是依旧珍视国家的独立,如果您成为西班牙利益的代言人,您的党派也会如同冰块在烈日下一般迅速消融的,到那时,您恐怕也就剩下离开这一条路可走了。”
“所以您是在对我下逐客令了?”玛丽公主扬起头,脸色铁青地问道。
“这绝不是逐客令,也不是什么最后通牒。”国王迎向玛丽公主尖锐的目光,“我只是向您指出您所面临的现实。我并不打算逼迫您做什么,然而到某个时刻,形势的发展会要求您您必须做出选择。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玛丽公主干巴巴地回应道。
“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但无论如何,作为您的弟弟,无论政治立场如何,我都要祝您日后万事如意,也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您真的能从这场婚姻当中得到幸福。”
玛丽公主看上去对国王的祝福颇为意外,她愣了好几秒,终于回复道:“感谢您的盛情,我不会忘记的。”她的语气也软化了不少。
“如果您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了。”国王朝着玛丽公主伸出胳膊。
玛丽公主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她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微笑,伸手挽住了国王的胳膊,两人一起向大门走去。
走廊里的西班牙男女,见到两人出来连忙直起身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看上去如同墙壁上装饰的壁花。玛丽公主长长的裙摆一直拖到地上,两名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侍女快步上前来将裙摆托起,跟在公主和国王身后。
当他们步下楼梯时,马车已经在门厅的出口处等待了。婚车是一辆华丽的敞篷马车,这样的选择自然是为了彰显王室的亲民姿态。拉车的六匹白马低声地嘶鸣着,用自己的蹄子踢踏着铺着大理石的地面。六匹马的身上没有一根杂色的毛发,每匹马的双耳之间都挂着红色的花结,看上去如同在额头上插上了一朵玫瑰,每匹马头上的花结中央都挂上了一颗硕大的珍珠,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个装饰品象征着那红白色相间的都铎玫瑰。
当玛丽公主登上马车的踏板时,国王一直扶着她的胳膊,而后他也同样登上了马车,坐在玛丽公主的对面。跟在他们身后的两名女仆托起公主依旧耷拉在车下的裙摆,把它放到了两人的脚边,而后关上了车门。
国王朝着不远处的罗伯特点了点头,随即整个车队开始行进起来。圣詹姆斯宫的大铁门打开了,如雷的欢呼声穿过门洞涌进庭院,马车一路朝着那欢呼的人群驶去。
几英里外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宾客们已经陆续抵达,而在教堂的大门外,那些有幸抢到好位置的观众正翘首以盼婚礼的开始。早在前一天晚上,禁卫军已经开始在附近设置路障和哨卡,只有经过检查的观众才得以在教堂前等待。而在今天天还没亮,教堂的全副执事就已经倾巢出动,在教堂的入口处铺上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一直铺到马车乘客下车的地方。在他们对面,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小商人和小职员组成的观众正饶有兴趣地猜测着这场婚礼究竟要花费怎样的天文数字。纵观各国,对达官贵人们的大典最有兴趣捧场的也正是这些人。
教堂的大厅里已经是人声鼎沸,许多自恃身份的贵人们,今天也抛下了矜持,早早地就来到教堂里,想要占个好座位以看个痛快。而在通常情况下,这些人可都是把“装出自重,人便敬重”这句话当作人生格言,在各种场合个顶个地迟到,以此彰显自己身份的人物。只有那些真正有身份的人,才自信总会有人献媚地为他们让出符合他们地位的位置,因此才在婚礼开始不久前不疾不徐地出现在来宾入场的地方。
西班牙的菲利普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站在祭坛前,他看上去与其说是新郎,更像是一位主持婚礼的教士。他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祭坛前方供桌上摆放的蜡烛,那昏黄而黯淡的烛光一闪一闪,看上去仿佛一阵微风就会把它们吹灭。
当首席大臣抵达时,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波澜。菲利普仿佛一头正在冬眠的熊,被外界的扰动惊醒一般,抬起眼皮,看了看对方在人群的恭维当中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当两人的视线相交时,菲利普看到对方脸上掠过片刻的犹疑,而后微微朝着他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过目光,四下张望着,仿佛突然间对教堂的装饰变得很感兴趣。
与其它的任何场合一样,熟人们总是喜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的,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参加这场婚礼的目的无疑就是为了增加自己在社交场上的谈资,而他们已经按耐不住倾吐的欲望了。他们伸出自己的手指,指点着一张张大人物的面孔,历数着那些来参加婚礼的显贵们。
“诺森伯兰公爵,多赛特侯爵,还有他妻子萨福克女公爵坐在一起,想必是因为他们儿女的婚事……两周之后吉尔福德·达德利和简·格雷的婚礼,您有收到邀请函吗?我们全家都拿到了。”
“法国大使来啦,他看上去比上个月胖了二十磅……您看到他后面跟着的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秃顶小老头了吗,那家伙是威尼斯的大使,还有那些波兰人,您瞧瞧他们穿的多可笑啊……”
“瞧瞧,是那位侯爵夫人,您看见她身边那个漂亮女仆了吗,什么人会把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放在自己丈夫眼皮底下……所以您想想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真是不言自明……”
那无数的低声交谈,构成了一张秘密和八卦的大网,把每个人笼罩在里面。每个人都是吐丝的蜘蛛,每个人又都是徒劳地挣扎着的猎物。他们陷在这名为上流社会的庸俗泥潭里,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都爬不出去,不过幸运的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也并不想爬出去。而在这泥潭之外,也多的是人排着队想要跳进来。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如同大海的波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夕阳从这哥特式大典的彩色玻璃窗里射进来,把一切染成一种华丽的金黄色。
门外传来侍卫用长戟敲击地面的声音,巨大的管风琴开始轰鸣起来,整个教堂如同一个巨人一般苏醒,这大厅就是他的胸腔,管风琴的那洪亮的乐声回荡在柱廊之间,让那精美的彩绘玻璃窗在窗框上面震颤着。
如同收到了信号一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大门口,国王挽着玛丽公主出现在那里,夕阳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当他们正要跨进教堂的门槛时,玛丽公主稍稍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上方的天花板,仿佛是期待着那天花板突然裂开,露出天主的面庞,指引她要如何去做一般。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跨进了这婚姻的神圣殿堂,宾客们注意到管风琴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走廊两边的观众目送着玛丽公主穿过那仿佛永远走不到头的大厅,那些距离最近的人注意到她在微微颤抖着。女士们展开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巴,和旁边的同伴窃窃私语着,而男士们则只能凑到对方的耳边交头接耳。
虽然新娘是今天的主角,然而国王依旧吸引了最多的目光。从古至今,王权都如同太阳,让一切星辰,哪怕是月亮都黯然失色。国王苍白的脸被夕阳的光晕染成金色,他那优美的五官看上去并没有往日的亲和,反而显得有些过分严肃。对于许多观众而言,他们会乐此不疲地花费几天时间去揣摩国王脸上这表情的用意,而他们当中最富有想象力的人则会成为这几天各个沙龙里的宠儿,在各种场合卖弄他们的猜测。
在他们身后,跟着四位穿着石榴红裙子的女傧相,看上去如同从同一个石榴里掉出来的四颗一模一样的石榴籽。她们是公主的四位侍从,是她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当中的一员,在她被整个世界抛弃时依然守在她的身边。与四个女傧相对应的是四位男傧相,清一色的都是西班牙人,是菲利普从西班牙带来的四位深受宠信的青年贵族,有着同样的黑色头发和英挺的五官,橄榄色的皮肤,让人想起拉着菲利普国王马车的那四匹安达卢西亚骏马。
伊丽莎白公主跟在他们后面,她挽着自己的陪同人,罗伯特·达德利的胳膊,看上去颇为平静,然而如果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她时不时地就瞥一眼自己身边的英俊青年,每瞥一眼她脸上就泛起一丝转瞬即逝的潮红。她看起来似乎在想些什么,以至于有些出神了。
跟在他们之后的,是简·格雷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这对漂亮的年轻人即将在两个礼拜之后迈入婚姻的殿堂,他们和简·格雷小姐的妹妹们走在一起——除了两位公主以外,格雷家的女孩们是最近的王位继承人。当然没有算上如今流亡法国的原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她一俟满十六岁就将与自己的表弟,法兰西王太子弗朗索瓦成婚。
管风琴激昂的乐声始终不停歇,教堂的唱诗班也开始歌唱起来,那清脆的童音听上去如同天堂飘来的仙乐,让这充满算计和利益交换的仪式也有了几分圣洁的味道。
加德纳主教和教廷特使尤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已经在祭坛前面等候,他们无论此时心里是怎么想的,脸上都挂着慈祥和蔼的微笑,仿佛两个终日乐呵呵的乡村牧师。
菲利普看上去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梦境当中醒了过来,他朝着国王和玛丽公主鞠了一个躬,伸出胳膊,从国王那里将玛丽公主接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了一瞬,然而这两道目光当中却并不包含着多少善意,更多的则是怀疑和冷漠。
这对未婚夫妻两人转过身,跪在了祭坛前,而国王也走到一边,在祭坛侧面的御座上落座。刚才站起身来恭迎陛下和公主的人群也纷纷落座,一时间裙摆的沙沙声和座椅的吱嘎声几乎压过了管风琴的奏鸣。
大门缓缓关上,那夕阳和嘈杂的人群被一起关在了门外,即使灯火通明,然而大厅里一下子也变得阴暗了不少。
两位主角都穿着全套的法衣,带着主教帽,手里拿着主教的法杖,仿佛真的是永恒的天父在人间的代言人。
加德纳主教按照通常的做法,向新人提出了那几个众人皆知的老套问题。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为两人交换了戒指。玛丽公主看那戒指的眼神如同那里头凝结着她的全部生命,而菲利普带上戒指时脸上的表情跟穿脱手套没什么区别。
接下来,加德纳主教向两位新人和大厅里的观众发表了一番极具宗教色彩的演说。他撰写这篇演讲稿时候的心路历程,完全就像是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两座高塔之间走钢丝一般。他的这篇演说既不能有太浓的天主教色彩,以免触怒已经对西班牙影响十分敏感的国王;然而完全没有关于天主教的只言片语,又会让自己的幕后支持者,虔诚的玛丽公主不满。因而主教的整个演讲,都充斥着空洞的道德说教和翻来覆去的空话,这样受折磨的就只是台下的观众,而不是主教自己了。
“那不勒斯的菲利普国王陛下,”主教用他堪比刚才管风琴的洪亮嗓音说道,声音在大厅墙壁的反射下,连最后一排的宾客都听的清清楚楚,“您是一位高贵的年轻人,是整个欧洲最高尚,最收到尊敬的皇族成员。您的才华出众,而道德则堪比一位圣人,上帝赋予了您崇高的使命,您的名字将被世人所永远称颂……”
菲利普看上去仍旧不苟言笑,但那变得柔和的面部曲线显然说明了,即使一位圣人也会陶醉于别人的赞美的。坐在一旁御座上的国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姐夫的反应,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嘴里发出了一声没有任何人能听得到的哼声。
当加德纳主教冗长的演说终于结束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主教的话音刚落,管风琴就不甘寂寞地再次歌唱起来,那声音从金属的管道里流出来,充斥着整个大厅,又从大门,窗户和砖瓦的缝隙流出去,引发了外面等待的人群更加狂热的欢呼声。
唱诗班又唱了起来,与刚才不同的是,领唱的是两位来自意大利的名伶,他们虽然已经是成年人的身体,却有着孩童一般清澈的嗓音。他们正是所谓的阉伶,还是小孩子时就被那些为贵族们搜罗娱乐工具的商人们用几个银币的价格从他们的父母身边买走,为了贵人们耳朵的享受,而被人为地变成残缺的怪物。意大利号称文明之邦,是文艺复兴的摇篮,是天主的牧羊人教宗的居所,然而正是这国家盛产阉伶,正是这些所谓的文明人,为了他们所谓的文雅享受,而干出连他们口中的野蛮人都要唾弃的丑事。
那天籁般的歌声,与香料燃烧的香气一起氤氲在大厅当中,祭坛上的仪式已然结束了。玛丽·都铎与西班牙的菲利普,或者按照德意志人的叫法,菲利普·冯·哈布斯堡,如今已经在天主和世人的见证下结为夫妻了。
尤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拿着一顶金色的王冠,走到玛丽公主面前,这顶那不勒斯的王后冠冕,是由罗马的教皇赐福之后,被专程送来英格兰的。这位老人颤颤巍巍地把冠冕戴在玛丽公主头顶上——她如今是那不勒斯的王后了。
玛丽公主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她的手紧紧握着缠绕在手腕上的玫瑰念珠,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为如今包围着她的荣耀与幸福而感谢上帝的恩宠。
菲利普站起身来,朝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伸出胳膊,让她挽着,两个人一起走向圣器室,他们将在那里接受人群的祝贺。
人群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而站在最前面的自然而然是爱德华六世国王陛下。国王走到新婚夫妇面前,和菲利普对视了片刻,摘下了自己的手套,向菲利普伸出手去。
菲利普犹豫了片刻,也伸出自己的右手,两个人轻轻地握了握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对方的手冷的如同一块冰块一般。
“我祝贺您,我的姐姐。”爱德华看向玛丽公主,说道,而后他再次看向菲利普,“还有您,我的兄弟,如今我们真的是一家人了。”
“我感到十分荣幸,”菲利普说道,“我期待和您建立持久而深厚的友谊,我也期待我们两国成为相互依靠的兄弟之邦。”
爱德华点了点头,“希望如此。”他朝着新婚夫妻行了个礼,从圣器室的另一扇门走了出去。
排成长队的人群一个个走过来向新婚夫妇致意,他们嘴里说着千篇一律的祝贺语,菲利普对于他们就没有对于国王那样的耐心了,只是点点头作为回应,倒是玛丽公主一反常态,脸上的肌肉都因为微笑而变得僵硬,而嘴里则翻来覆去地说着诸如“谢谢您的祝贺”一类的程式回答。
当如同尼罗河一样漫长的人流终于从他们面前流过,后面排着队的人终于越来越少。那些向他们道贺之后的人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待着见证这对新人离开教堂的场景。
当最后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之后,菲利普再次挽起玛丽公主的胳膊,重新回到了大厅里。大厅的大门已经再次开启,夕阳的光晕又重新回到了房间里,然而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剩下的光辉不过是天边的晚霞的些许红色映照在大地上。
夫妻两人迈着上位者的稳重步伐,穿过走廊,朝着门外走去,唱诗班再次高声唱起圣歌来玛丽公主依旧在颤抖着,比起进门时,她颤抖地甚至更厉害了。菲利普转过脑袋,微微打量了她一眼,看起来像是在计算她在典礼上昏倒,连带着他本人一起沦为笑柄的概率。
当他们走到门口时,门口聚集的黑压压的人群发出比刚才更加响亮的欢呼声。这些人并非都是玛丽公主的拥护者,更不是亲西班牙的势力,他们仅仅是喜爱热闹,也乐于让自己成为这热闹的一部分罢了。
夫妻两人走向已经在门口等待的婚车,正是国王和玛丽公主前来时候乘坐的那辆马车。当玛丽公主踏上马车的踏板时,她看上去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车门再次关上,拉车的马欢快的叫着,载着新婚夫妻穿过朝他们投掷鲜花的人群。玛丽公主看着眼前兴高采烈的人群,然而他们的欢呼却丝毫没有进入她的脑海里,此刻她脑子里满是自己母亲那欣慰的微笑,虽然由于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那母亲的面庞此刻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如同那历经了几百年历史的圣母像一般,如今仅仅能够看出脸上大体的轮廓。然而无论如何,她的确是在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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