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弄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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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灰色的信鸽展开翅膀,如同一个优雅的精灵,轻柔地划过南英格兰夏日晴朗的天空。
这只鸽子是前一天的午夜从伦敦城的某扇窗户里被人放飞出来的,它顺着吹向欧洲大陆的风一路向南。破晓时分,鸽子飞过了肯特郡北部的一片草地,前一天玛丽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的军队刚刚在这里进行了一场血腥却缺乏进展的战斗,对于双方而言这是一场徒劳无功的相互消耗,然而对于各种食腐动物而言,这却是一场盛宴,那漫山遍野的尸体引来了无数的乌鸦前来大快朵颐,于是这只信鸽只能朝着偏西的方向飞去,避免与这些贪婪的恶鸟迎头相撞。
又飞了四个小时的时间,那座熟悉的建筑轮廓出现在了鸽子的眼前,它将自己的翅膀收起一半,让自己的速度降了下来,朝着塔楼上的一扇窗户落去。
小托马斯·怀亚特爵士从窗户里伸出手,那只鸽子轻柔地落在他的手心里,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怀亚特爵士拿起几粒鸟食,放在指尖上,一边看着鸽子啄食,一边用另一只手解下绑在它左腿上的小纸卷。
他解开绑着那纸卷的细绳,将它轻轻展开,眼神迅速地扫过纸卷上那短短的几行字。随着目光的下移,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那捏着纸条的指头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怀亚特爵士将手里的鸽子放掉,用袖口擦了擦手,将那纸卷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快步向下走去。
爵士来到伊丽莎白公主的套间门口,那里有一队卫兵把守着,然而那些卫兵都是他的人,因此他们只是顺从地让开道路,让怀亚特爵士不经过通报就进入了伊丽莎白公主的套间。
伊丽莎白公主正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放着一幅整个南英格兰地区的大地图,而公主则手拿放大镜,用一根炭笔在地图上圈出泰晤士河的各个渡口,似乎正在制定作战计划。
听到有人进来,伊丽莎白公主抬起头,打量了一番出现在门口的怀亚特爵士的面孔,她注意到了爵士那惨白而满是汗珠的脸和如同风中的稻草人一样抖动的身体。
“是您啊,先生。”伊丽莎白公主将放大镜放在桌上,“出什么事啦?您的脸色白的像纸一样,是前方战场来了新消息吗?”
“不是,殿下。”托马斯·怀亚特爵士说道,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安,“然而这消息却比一次战场上的溃败更加可怕,这是一次政治上的溃败……军事上的溃败不过是砍掉大树上的枝条,而政治上的溃败则会掘开这棵大树的根基。”
他说着就要将那卷薄薄的纸片递给伊丽莎白公主,就好像那东西会爆炸一般。
伊丽莎白公主本能地对这张纸片上的文字感到一丝不安。
她接过那纸卷,将它慢慢展开,那紧张的眼神与巴比伦的国王尼布甲尼撒看到那只血手在宫殿的墙上写下“巴比伦城的末日已到”时候的眼神如出一辙。
托马斯·怀亚特爵士低着头,他看到那纸卷从公主的手指缝里落了下来,掉在地毯上,在猩红色的绒毛上面滚了几圈,终于一动不动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出乎意料。”沉默了大约半分钟,伊丽莎白公主首先开了口,她的语气平静的如同在谈论当天的天气,“至少我是没想到,这出戏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您觉得,”怀亚特爵士刻意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件事会不会从头到尾就是陛下设下的一个局,而首席大臣阁下就是他的同谋,他们合起伙来让所有人以为国王已经驾崩,而却在暗中让各方势力自相残杀,当所有的反对者奄奄一息的时候,陛下再出来收拾残局……”
伊丽莎白公主轻笑了一声,“您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一点,亲爱的托马斯。”
“难道您觉得首席大臣这个人值得信赖吗?您觉得我的弟弟会愿意和这个有着一流的野心,却只有着三流的手腕的自大的白痴一起搞阴谋?不,这不可能,亲爱的爵士,您把事情想的复杂了。首席大臣策划了一个阴谋,而这个笨蛋把事情搞砸了,然而所有的人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您既然认为他不值得信任,又为什么让他指挥我们的军队呢?”托马斯爵士说道,“八千人损失了四千人,却没有取得任何有价值的成效。”
“我的姐姐也损失了同样数目的人,双方都在流血,这就够了。”伊丽莎白耸了耸肩膀,“这场内战的关键是政治而不是军事,因此我才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他,让他把精力集中在军事上,这样他也就没有闲工夫来插手政治了。”
“在我看来,您还是给的太多了。”怀亚特爵士咕哝道,“若是我,就会用一个闲职打发掉他,而不让他沾染任何真正的权力。”
“您错了,托马斯,猴子比起狗而言总是需要更多的空间,而诡计多端的野心家始终比忠诚平和的老实人需要更大的舞台。如果不给他们想要的东西,猴子就会狂躁不安,而野心家就会用他的那些过剩的精力来搞阴谋反对我。”
“可他是个蹩脚的统帅。”怀亚特爵士反驳道。
“但毕竟玛丽的军队被暂时阻挡住了,不是吗?正因为如此,今晚在欢迎他的晚餐时,我要向他表示祝贺。”
“别管玛丽了。”怀亚特爵士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她在政治上已经和一个死人没有区别了,她的军队用不了三天就会像春天河流上的冰面一样消融殆尽,现在的关键在于爱德华国王,我们靠现在这些散兵游勇可完全没有任何可能抵御禁卫军的进攻。”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伊丽莎白公主不耐烦地说道。
“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伊丽莎白公主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她凑到爵士的耳朵旁,轻轻说了几句话。
“这……怕是不妥吧。”托马斯·怀亚特爵士惊异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他的身体因为胆怯而抖了几下,“这不是贵族该做的事。”
“这就是这个阶级临近灭绝的原因。”伊丽莎白公主冷冰冰地说道,她逼视着怀亚特爵士,“如果您觉得这与您的身份不符,那就提出一个不会弄脏您的手的主意。”
怀亚特爵士低下头,沉默不语。
“没有吗?那好,就请您按我说的做吧……您是个好的猎人,用不着我来教给您如何设置一个陷阱,我相信您会按我说的去做的,毕竟比起弄脏自己的手,您还是更不愿意丢掉自己的脑袋,对吧?”
“一切都会按照您的希望去办的。”怀亚特爵士终于妥协了,他低下头轻声说道。
伊丽莎白公主点了点头,重新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那幅地图上。
几个小时后,当壁炉上的珐琅钟表轻轻敲了八下时,怀亚特爵士再次来到了公主身边。
伊丽莎白公主正在完成最后的梳妆,一个女仆手里拿着一面大镜子,另一个女仆则在为她用从鲜花当中提取出来的染料浸染眉毛。
公主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裙,身上的一串串钻石和珍珠在枝形吊灯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流光溢彩,宛若波尔多葡萄园里老藤上的一串串葡萄。在怀亚特爵士眼里,她看上去比起之前的任何时候更像一位尊贵的公主,毕竟让一个女人变成公主的,正是这些钻石和珍珠,而面前的这个女人正如一棵圣诞树一样,全身上下都挂满了珠宝。
伊丽莎白公主从镜子里看到了怀亚特爵士,她转过头来,耳朵上两颗泪滴形状的钻石坠子顺着她的动作而轻轻跳动着,那钻石令耳朵显得更加动人,而耳朵本身也增添了钻石的光彩。
她站起身来,朝着怀亚特爵士伸出手,让他亲吻了自己的手。
怀亚特爵士看向公主的正面,他注意到伊丽莎白公主胸前戴着的那条钻石项链,那一颗颗像榛子般硕大的钻石闪耀着诱人的光芒,如同一道火焰在她的胸前燃烧着,又像是一条每个鳞片都在发光的蛇,正在她的身上游走着。
“很漂亮吧?”伊丽莎白公主注意到了怀亚特爵士惊讶的眼神,她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很华丽,殿下。”怀亚特爵士搜肠刮肚,终于找出来了这个让他满意的形容词,“只有您配得上这样的东西。”
“是啊,您说的对,的确很华丽,这东西价值二十万英镑,我把两艘战舰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要向您订购这条项链的那位珠宝商表示祝贺,他的确是一位艺术家。”
“啊,您弄错了。”伊丽莎白公主的嘴唇上挂上了一丝讽刺的微笑,“我哪里买的起这样的东西……这是一份礼物。”
“谁送的起这样的一份礼物呢?”怀亚特爵士惊讶地问道。
“只有一位君主可以,我亲爱的爵士。”
“的确如此,殿下。所以这是爱德华国王送给您的礼物吗?”
“啊,不是的。”伊丽莎白公主摇了摇头。
“那想必就是您的父亲,亨利八世国王陛下啦?”
然而伊丽莎白公主依旧在摇头。
“那么想必是一位爱慕您的神秘君王啦。”怀亚特爵士做作地叹了一口气,“他要用这华丽的礼物闪的您睁不开眼睛,借此虏获您的芳心……这样的礼物是我这样的忠实臣仆永远没有希望送给您的,虽然我多么希望我能够送您一份这样的礼物啊。”
“您这次倒猜的不错,的确是一位爱慕者,也的确是一位君王。”伊丽莎白公主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几下自己的头发,“然而却并没有多么神秘,事实上您还曾经见过他呢。”
“这不可能,您说的是谁呀?”
“就是那位那不勒斯的国王,西班牙的王储殿下,我的姐夫菲利普。”
“他送给您这样的礼物?”怀亚特爵士看上去难以置信。
“是啊,您瞧瞧,这件事情多么有趣啊。”公主轻轻抚摸着胸前的钻石,“我的姐姐是他的合法妻子,然而他在离开时却只给她留下虚应故事的礼节性的告别语句。我不过是他的小姨子,然而他却给我留下价值十万英镑的钻石……您觉得这种事情正常吗?”
“他真正想娶的是您,殿下,大家都知道的。”
伊丽莎白公主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所以玛丽恨我,啊,她也理应当恨我:我的母亲让她失去了父亲,而在她看来,我又将要让她失去丈夫了。女儿们总是会重复她们母亲的命运,她如今是如此,也许我有一天也会是这样。”
“请您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怀亚特爵士提醒道,毕竟安妮·波林王后的人生虽然光彩夺目,但却实在是称不上幸福美满。
伊丽莎白公主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
“我们的客人都到齐了吗?”她转换了话题。
“都到了,殿下,首席大臣阁下,他的儿子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再加上您和我,就我们四个人一起用餐。晚餐摆在蓝色餐厅,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好极了,好极了。”伊丽莎白公主点了点头,“现在劳烦您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去餐厅。”
怀亚特爵士殷勤地挽上公主的胳膊,两个人一起下楼,进入了餐厅。
餐厅当中摆放着一张椭圆形的胡桃木餐桌,四只角上镶金的扶手椅面前摆着中国的陶瓷餐具,威尼斯的水晶杯子以及佛罗伦萨的银制象牙柄刀叉。
在餐桌四周,贴着蓝色壁纸的墙壁四角各放着一颗巨大的棕榈树,它们的树根深深插在几尊巨大的青花瓷坛子里,而那优美的树冠则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在天花板下搭建起一座绿色的穹顶。壁炉上放着几盆正在开着花的灌木,而房间里放着的一盆盆冰块让餐厅里的空气清新而又凉爽,混杂着一丝丝有些清苦的暗香,让每一个从闷热的外面走进房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要大口呼吸这清爽的空气。
首席大臣和吉尔福德勋爵已经在餐厅里等候了,他们已经脱下了沾上了鲜血和尘土的征袍,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之后,换上了由仆人洒上了香水的新衣服。
看到伊丽莎白公主进来,两个人连忙朝着公主鞠躬。
“殿下。”首席大臣的语气当中混杂着胜利者的自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讨好,“祝贺您取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
“指挥军队的是您,这是您的胜利。”伊丽莎白公主走到主位上坐下。
“如果这称得上是一场胜利的话。”她补充道。
“我们阻挡住了玛丽公主的进攻,在战略上为我们赢得了招兵买马的时间,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场胜利。”
“暂时阻挡住了。”怀亚特爵士冷淡地补充道,他坐在了公主的左手边。
“您坐在我身边吧,吉尔福德。”伊丽莎白公主朝着站在自己父亲身后一言不发的年轻人招了招手。
吉尔福德勋爵沉默地点了点头,走到伊丽莎白公主身边坐下,自从离开伦敦,把自己的妻子抛下之后,他就一直处在这种沉默的状态当中,每天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您也请坐吧。“伊丽莎白公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对首席大臣说道。
餐厅里同席用餐的只有四人,然而侍候的仆人却有八个人,每位宾客由两位仆人侍奉,其中一人负责上菜,另一个人负责斟酒。仆人们如同主人们的影子,在房间里四处移动着,却丝毫不发出一点声音,令餐桌旁的主人们几乎注意不到他们的存在。
伊丽莎白公主拿起被放在她手边的那杯香槟酒,白色的泡沫在金黄色的酒液上聚集,仿佛高山顶端的雪盖。
“祝您健康,恭贺您的胜利,先生。”她向着对面的首席大臣举杯致意。
首席大臣把酒杯举到自己的眼前,借着桌上枝形烛台的光晕仔细端详着,杯子里的金色酒液在烛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芒,让人一瞬间以为杯子当中装的不是酒液,而是融化的金子。
“您觉得这酒有什么问题吗?”伊丽莎白公主用一种她特有的能看穿对方所思所想的明亮眼神看着首席大臣,似乎是在说“我知道您在担心着什么”。
她将那杯酒凑到唇边,轻轻向后仰了仰那天鹅般的优美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全数喝了下去。将空空如也的杯底朝向首席大臣。
“没有任何问题。”首席大臣说道,“感谢您的款待,殿下,祝您身体健康。”
他将杯子里的酒喝掉了一半。
一道牡蛎被端了上来,那一只只娇小可爱的贝壳,散发着海洋的清香,肥嫩的牡蛎肉依旧在它的保护壳里扭动着。
“给我们讲讲战场上的事情吧,先生。”伊丽莎白公主用好奇的语气说道。
首席大臣拿起一只牡蛎,如同一只鳐鱼一样将里面的肉一口吞下,他开始讲述战场上的景象:列队前进的步兵;从侧翼出击的带着鲜艳装饰的骑兵;冒着白烟的大炮;无数人在火药刺鼻的气味当中互相搏斗,汗水混杂着血水,滴在尘土飞扬的干燥大地上。
“我们损失了四千多人,玛丽公主也损失了同样的数目……在我看来,局势接下来的发展就要看我们两方谁能够更快地补充自己的力量了。”当第二道菜被上来的时候,首席大臣终于结束了他的发言,“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们具有优势。”
伊丽莎白公主从盘子里的乳羊排骨上切下一块滑腻的如同奶酪一般的羊肉,“何以见得呢?”她用一种似乎对于战争完全不了解的天真语气问道。
她将叉子上的羊肉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西班牙人已经给了玛丽公主他们能够给予的全部支持,查理五世皇帝如今在各个战线上面临压力,他们不会再把更多的筹码放在赌桌上了。而因为西班牙士兵的存在,许多人都把玛丽公主视为侵略者的代言人,这也就让您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国家的守卫者。”
首席大臣感到自己因为刚才的演讲而口干舌燥,他又喝下了一杯冰镇的香槟酒,“人民会支持您的,至少新教徒都会支持您,而那些不愿意看到我们称为西班牙的一个属国的天主教徒们也会不情愿地投入您的怀抱,只要您宣布对一切宗教采取宽容政策,就像已故的爱德华国王一样。”
伊丽莎白公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吉尔福德勋爵,这个年轻人自从开席算起就一言不发,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下面前杯子里的香槟和安茹葡萄酒。
“您感到不舒服吗?”公主和善地问道。
“我感到有些热,殿下。”吉尔福德勋爵诚实地回答道,“这间餐厅里实在是有些闷,我在想您是否能恩准我去外面呼吸一下……”
他的话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这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他的肺都要从气管里跳出来一样。当咳嗽终于结束时,他已经满面通红,无力地靠在椅子靠背上,用餐巾捂着自己的嘴巴,喉咙里传来如同冬日的寒风从漏缝的窗子里吹进来是所发出的声音。
“您这是怎么啦?”伊丽莎白公主又喝下了一杯香槟。
“请原谅,殿下。”吉尔福德勋爵尽力挤出一个笑容,他转向自己的父亲,对方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我只是有些喘不上气来,想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会变好的。”
伊丽莎白公主点了点头,朝着站在吉尔福德勋爵身后的两个仆人说道:“你都听到了吧,大人喘不过气来。”
两个仆人走上前来,一个扶住吉尔福德勋爵的胳膊,而另一个却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一个什么东西,他看上去要扶住吉尔福德勋爵的另一只胳膊,然而他刚刚靠近吉尔福德勋爵,那年轻人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一把匕首插在吉尔福德勋爵的腰间,那仆人没有片刻犹豫,将那把匕首一下子拔了出来,而后又再次刺进吉尔福德勋爵的身体。
吉尔福德勋爵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却只能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鲜血从伤口里不住地向外喷涌着,将他身下的丝绸垫子染成了彻底的血红色。
“这是要做什么?”首席大臣惊讶地站起身来,就要冲向自己的儿子,然而自己的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发软,他一下子跪倒在地毯上。
首席大臣惊恐地将手伸向自己的喉咙,他感到似乎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您也感到喘不过气,是吗?”伊丽莎白公主放下酒杯,提起自己的裙摆,站起身来,“您现在感到眼前发黑,好像有着无数的火星在您眼前跳跃着,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我想大概是这样吧?”
“您是使用这种毒药的专家,您对它的药性想必比我更加了解。”伊丽莎白公主绕过吉尔福德勋爵的鲜血在地毯上面留下的大片污渍,走到首席大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听说您产生了抗药性,因此给您的杯子上涂抹了两倍的量,同时又在在您常用的番木鳖碱的基础上加了一点颠茄,它能够麻痹您的舌头,让您尝不出酒里面的苦味。”
首席大臣难以置信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然是因为您没有干成您该干的工作呀。”伊丽莎白公主的声音极其平静,“如果您在给我的弟弟下毒的时候能够有我一半的细心,那么爱德华也不至于现在还活在这世上。”
首席大臣惊骇至极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他苍白的脸上的光泽迅速消散,留下来一张死灰色的面皮,嗓子里翻出一声既像惊呼又像是呻吟的嘶哑叫声。
“国王还活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这不可能!他中毒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所以要么是您的药剂师给了您过期的失效药水,要么是您搞错了剂量,无论如何,爱德华还活着,他的军队已经开进了伦敦,玛丽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了,您看,这就是您做不好自己的职责会带来的后果。然而我与您不同,我的药剂师给我提供的毒药是新从圣伊涅斯核桃里提取出来的,而我也绝不会搞错药物的剂量,所以您就要完了,而爱德华还安然无恙,这就是教训啊,亲爱的先生。”
“所以您看,由于您犯下的这个致命的错误,整个局势如今被彻底的改变了。我们之间的联盟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正相反,它成为了一种可怕的负担,我用不着您了,先生,而且您还会拖累我,我相信您如果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这不可能,他怎么会还活着……”首席大臣缩成一团,声音嘶哑地吼道。
伊丽莎白公主没有理会首席大臣的叫喊,她朝着躺在地上的吉尔福德勋爵打了个手势,那个刚才用匕首刺了他两刀的仆人立即走上前,单膝跪地,抬起吉尔福德勋爵的脑袋,将勋爵的后脑勺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他将手里握着的那把匕首的锋刃抵在了吉尔福德勋爵的脖颈上。
首席大臣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儿子脸上的绝望表情,吉尔福德勋爵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随即,生命的色彩从他的瞳孔里蒸发了——那把匕首割开了他的喉咙。
首席大臣看到鲜血随着肌肉的抽搐,正从吉尔福德勋爵脖子上那骇人的伤口当中一股一股地如同喷泉一样向外喷出,连窗前挂着的丝绸窗帘上都溅上了殷红色的血点子。
“你怎么敢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歇斯底里地大喊道。
“我是给他一个痛快,这是仁慈的举动……毕竟他没有犯下任何的错,他唯一的罪行就是做了您的儿子,先生。”伊丽莎白公主说话时的平静语气与说出的语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您身上带着罪孽,就像传染病的带菌者一样,把罪恶像鼠疫或是伤寒一样,传染给您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正是因为和您在一起,才沾染上了可怕的厄运,他们每个人都是因为您才会死的。您才是有罪的那个人,先生,而我给您安排了最合适您的谢幕方式。”
“圣经里说‘弄剑者必死于剑下’,像您这样使用毒药的高手,自然也应当喝下您给别人服用的那种甜美的毒药,不是吗?就像波吉亚家的那些人,教皇和他的儿子凯撒·波吉亚用那臭名昭著的毒药坎特雷拉抹除他们的敌人们,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统一意大利的时候,教皇却死在自己的毒药之下,而儿子虽然侥幸未死,却变成了一条失去权力的丧家之犬,还不如和自己的父亲一起死了!这就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求仁得仁,先生,这就是您应得的结局!”
“您刚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您忘了您罪行的受害者之一,就是我的父亲吗?您虽然没有亲手给我的父亲下毒,然而您却是背后操纵一切的那只黑手。我作为亨利八世国王陛下的女儿,为我的父亲报仇,难道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首席大臣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眼泪从他的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哈!您说您是为您的父亲报仇,得了吧,殿下,您真是个虚伪的婊子。您根本不在乎自己父亲的死活,您就像一只母螳螂,为了得到权力连自己的丈夫都会毫不犹豫地生吞下肚,连骨头都不会往外吐上一根。如果杀了他能让您得到权力,您会毫不犹豫地把毒药倒进他的杯子里,就像小阿格里庇娜毒死自己的丈夫克劳狄乌斯皇帝一样!”
首席大臣的愤怒压过了恐惧和毒药带来的痛苦,他的声调越来越高。
“您做了这样不要脸的事情,难道就没有勇气承认吗?您是为了向您的弟弟献媚,您是指望着把我抛出去,希冀爱德华国王能够宽恕您的罪行,就像迦太基人为了让罗马人放过他们,而流放他们最卓越的统帅汉尼拔一样!然而这背信弃义的城邦终究逃脱不了毁灭的厄运,您也是一样的!这样拙劣的把戏骗不了我,也骗不了国王……我会在地狱里等着您的……而且我相信,我用不着等很久!”
站在伊丽莎白公主身旁的怀亚特爵士脸色铁青,他一脚踢在首席大臣的胸口上,对方呻吟了一声,仰面朝天地瘫倒在地上,然而那仿佛融进了毒蛇的毒液的目光却一直紧紧地盯在伊丽莎白公主身上。
伊丽莎白公主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您这话说的可不够公正啊,先生。”
“您说我要洗脱自己的罪行,请问我犯下了什么罪行呀?”公主又换上了一种刻意的天真语气,“难道我曾经宣称过自己是女王吗?难道我曾经扯旗反叛吗?难道我曾经和外国的政府勾勾搭搭,甚至把侵略军引来自己的国土上吗?不,先生,这些事情您做过,我的姐姐做过,然而我倒是一件都没有做过。”
“所以我有什么罪行需要国王陛下宽恕呢?我召集了军队,然而这支军队仅仅被用在了抵抗西班牙侵略者的战场上,从来没有和忠于爱德华的军队交战过。是的,我接纳了您,然而这只是缓兵之计而已,我会把您这颗叛国者的脑袋送到我的弟弟那里去,而我则会成为粉碎叛乱的英雄。不,先生,您说错了,我没有任何罪责需要洗清,您所指控我的那些事情,既没有证人,也没有证据,只是您的一面之词而已,而您恐怕也再没有机会向法庭开口说话了。”
“真是卑鄙无耻……”首席大臣大口喘着气,“多么残酷无情的女人……多么高明的陷阱……您这个无耻的小人,该死的叛徒,上帝啊,我经历了一场多么厚颜无耻的背叛啊!”
伊丽莎白公主大笑起来,“我没听错吧,先生,您竟然在对上帝说这些话?您会逗得他也笑起来的。您指控别人背信弃义,然而您却是自从犹大之后这世界上存在过的最恶劣的叛徒。您在我父亲的统治下发迹,却阴谋要毒害他的性命;我的弟弟让您做了首席大臣,您却亲自往他的酒杯里加进了毒药;您为了您的野心把自己的儿媳,那可怜的简推到了那满是尖刺的王位上,一看到势头不对,就把她像一袋垃圾一样留给您的敌人,自己逃命去了……像您这样一个视背叛如同儿戏的人,却敢来指责我背叛了您?您可真是不要脸!”
伊丽莎白公主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样,将首席大臣那所剩无几的灵魂烧的血肉模糊,他张大嘴,痛苦地呻吟着,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瞪的如牛眼一般大。
“国王不会饶过你的……他不会因为你的这些强词夺理就让你平安无事的……”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咕哝着。
“是啊,他知道我做了什么,只要是智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我做了什么,然而他们没有证据。”伊丽莎白公主的平静语气此时听上去已经近乎残忍了,“他可以削弱我的羽翼;他可以为我安排联姻,将我送到国外去;他甚至可以把我软禁起来……但是他不能没有证据就剥夺我的头衔,更不能没有证据就处决一位公主,即使在王权已经膨胀到这个程度的当下,这也是不可能的……也许我有一天会和您在地狱里见面的,但绝不会是最近的某个时候,换而言之,您还要在那里等我很久呢。”
血沫从首席大臣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他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痉挛着,那吓人的目光逐渐冷却下来。
他朝着伊丽莎白公主伸出一只僵直发青的手,食指威胁地指着伊丽莎白公主的眼睛。
“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所有人……”他的声音嘶哑地如同两张砂纸摩擦时发出的声音,然而就连这样的声音他也很快就不再能够发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嗓子里发出的恐怖的“咯咯”声,仿佛有一只手用力地掐碎了他的喉骨。
首席大臣的身体变得僵硬,那张大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伊丽莎白公主,嘴角因为临终时的肌肉收缩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死了。
怀亚特爵士恐怖地朝后退去,一直退到了房间门口。
“怎么,您不害怕活着时候的首席大臣,却害怕死了之后的他?”伊丽莎白公主嘲弄地看着怀亚特爵士,“您可是个军人,先生,难道您没见过死人吗?”
怀亚特爵士咽下去一口唾沫,强撑着挤出来一个难看的微笑,“并不是如此,殿下。”
“那就好,现在您可以让您的那些人来干活了。”她指了指地上的两具尸体,“完事之后把东西拿到书房来,我要看看。”
她提起裙摆,绕过地面上的点点污渍,走出了房间。
伊丽莎白公主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她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本前一天没有看完的《十日谈》,接着之前看到的地方阅读起来。
公主看了大概二十页之后,房门被人推开了,托马斯·怀亚特爵士那张僵硬的脸出现在了大门口,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仆人手里各自捧着一个银盘子,上面用盖子盖好,就好像在上菜一样。
“打开来看看。”伊丽莎白公主站起身来,命令道。
怀亚特爵士脸上挂着极不情愿地表情,揭开了两个银盘子上的盖子,首席大臣和吉尔福德勋爵的脑袋静静地躺在盘子里。
伊丽莎白公主饶有兴致地走上前来,端详着首席大臣的脑袋,脖子上的鲜血已经被擦干净了,那张惨白的脸上睁大的眼睛也已经被合上了,如果不看那扭曲的肌肉和毫无生气的肤色,他看上去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们的朋友的脸色今天是多么苍白啊!”伊丽莎白公主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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