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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章 芳思两难猜(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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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星月漫空,秋风瑟瑟。

两个人躺在正房里的八步床上,像被缝起似的依偎在一起。说来也奇,他两人白日里时常拌嘴斗狠,拳脚相向,夜里又似融化的饴糖般滚作一滩。

可今日却无情动厮缠,两人只是抱作一块儿,在长久的一段时候里一言不发。王小元搂着金乌的腰身,手不安分地摸索,在腰腹上流连许久,很是紧张,时而哀声叹气。

金乌被他摸得烦了,打开他的手,恼道:“你做什么?”

王小元道:“我在想…怎地没有呢?”

“没有什么?”

说着,王小元又乘机同滑鱼一般贴上来,将手掌放在他腹上了,郑重地道,“咱们的孩子。”

他神色极肃穆,简直似在叙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天大事儿一般。金乌懵了头,半晌才道:“为…什么会有?”

“都做过那档子事许多回了,少爷,你怎地肚皮还没发福呢?”

金乌傻了眼,一时张口结舌,竟也无话可说。愣神了半晌,他才想起这厮以前是在恶人沟里出生的,那处老爷儿们多,谁也同他说不清娶媳妇这码子事。约莫这小子觉得男女无甚分别,都能身怀六甲。

于是金乌气道:“我又没法子怀胎,你在说些什么胡话呢?”

王小元却如遭五雷轰顶一般,直愣愣地呆了半晌,才嗫嚅道:“没…没办法?”

亏他前些时候那么卖力地同金乌欢合,恨不得一日来上个十数回,直到播下的种发芽为止。

“当然没办法!”金乌恼叫道,“我是男人!你以为这种事儿是勤恳努力些就能办得到的么?”

这话教王小元听了很是失望,他沉默了半晌,依然紧搂着金乌,良久,不安地问:“那我…也不行么?没法子怀上少爷的孩子么?”

金乌想了想,嘴边忽而咧开一抹古怪笑意。他翻了个身,两眼直勾勾地凝望着王小元。

“不,你可以。”

王小元惊奇地睁大眼:“为何我就行,少爷不行?”

这厮果真什么都不懂,笨得出奇,金乌窃笑,信口胡扯道:“我如今身体底子不大好,你生得强壮,还是你来的好。”

一时间,房中一片静默。王小元抱着金乌,似是在琢磨那话里的意思。他摸摸自己的肚腹,又摸摸金乌的,失望地缩回了手。金乌等他回话等得乏了,拉紧了丝衾盖在身上,昏昏欲睡,良久却听得他道:

“那…我若是把少爷给养好了,你就能行了么?”

都是些什么浑话?金乌困得昏天黑地,随口应道:

“嗯,是,是。”

谁知这夜之后,金乌便自知失言。

水十九总算带来了王小元在北街药肆里晃悠时所为的密信,刺客从伙计那儿偷抄了份方子,送给金乌。金乌展信一看,山桃仁、干归、思仙…还有其余几类产药。他看得默然无言,额上青筋暴起,水十九趴在敞着的菱花格子窗扇间,笑吟吟地看他阅信,说。

“唉呀,玉白刀客原来是去给您寻安胎药呐!”

金乌将那药方子翻来覆去地看,目光里透出几分迷茫:“他到底是怎地会想到去寻这种药的?”

从那夜之后,王小元果真似转了性子,在干罢活儿、不去药肆的日子里笑呵呵地在他身边打转,殷勤地替他从东厨端煎好的汤药。金乌每回吃药时都十分狐疑,这小子到底给他端的是治病的药,还是个养胎良方?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金乌记性极好,一尝便辨出汤药里使的药材,都是些温养补药。再加之王小元同他闲谈时总眼神下瞟,一个劲儿地往他肚腹处瞧。夜里和衣躺在床上,这厮也老摸他肚皮,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半夜风寒,月轮皎皎。这天夜里,王小元钻进衾被里,凫水似地滑到金乌身边,将脑袋靠在他腰上,一侧耳贴着依然平坦的腹部。

“……”金乌深吸一口气,却依然按捺着心头恼意,道,“又怎么了?”

王小元从丝衾间探出半个脑袋来,困惑地道,“还是没有动静。”

金乌道:“要是有动静,那也是我在闹肚子。”

这下王小元眼见的失望起来,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地从被间钻出,浑噩地背着金乌躺下。他也按着这方子给自己抓了些药,吃了许多,可却依然无甚动静。自己无望,他便开始打金乌的主意。他想金乌天资聪颖,大抵在怀胎这事儿上也是要比自己天赋异禀的。

他像个闷葫芦一般地躺着,金乌望着他背影,偷偷地将身子挪过去,忽地伸手揽住他头颈,将他脑袋转过来,得意地笑道:

“暂且不说这个,明儿你辰时一到,你便给我到门前来,不许乱跑。”

“要…要去做什么?”王小元心中浮现出一点不好的预感。

“还能做什么?”金乌捧着他的脸,阴恻恻地一笑,“自然是要把你送走了。”

王小元大惊失色,这主子真是要将自己送走么?他急得面上冒汗,方想再问金乌话,却见得金乌悠悠地打了个呵欠,眼皮耷拉下来,有气无力地道,“我困了,这些事儿明日再说罢。”说着竟攀着他的肩,阖上眼睡了过去。

待他发出轻轻的鼻息声,王小元凝视着他的睡颜半晌,才将他手脚轻轻移开,坐起身来踩在踏板上。金乌今日睡得早了些,只因他在药汤里添了几味安神药。

推开槅扇,王小元走进院里。月光轻纱似的,笼在抄手廊上,映出一个朦胧的影子。水十九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挂着浮薄的笑意,似是已在那处等候多时了。

“少楼主睡着了么?”水十九问。

王小元点了点头,旋即笑道,“饮过药,发困了。”

水十九又笑道:“少楼主的心眼还是少了些。他这人虽看着伶俐,有时却又心思淳朴得很。”

“我骗他我去寻的都是安胎药,他倒也信了。”王小元面上那副不安又驽钝的神色突地不见,换上了个险诈之极的微笑,道,“少爷真笨。”

两人在夜色里窃笑,皆露出一副奸猾嘴脸。

“我还以为你定会被少爷收买了呢。他给你的那江米酒,着实不多见。”王小元道。

水十九微笑道:“我从以前起干的便是为钱卖命的勾当,哪边出价高,哪边就是我的主子。他给的江米酒金贵,可你从孙郎中那儿讨来的黄蓝酒却也不赖,拿钱也买不到这滋味。”

待这二人奸笑罢了,王小元向水十九伸出手,“十九兄,我托你寻的物事,你寻见了么?”

刺客点头,将一个纸包递在他手里,咧嘴笑道。“明儿给少楼主瞧瞧罢,他定会大吃一惊的。”

“这回就是想卖您去醉春园,他也定下不得手。”

——

第二日清早,王小元翻了个身,发觉身边空荡荡的。金乌早已起来了。于是他赶忙一骨碌爬起身来,套上青布衫,跑到井边汲了桶水,洗漱罢了,又急匆匆地往绿油门边赶去。

金乌正倚着门等他,手里提着只包袱,见他来了,便一甩手丢进他怀里,道,“上车。”

王小元抹了抹脸上水珠,这才发觉门外停着架马车。金乌揪着他后襟,将他连拖带踢地丢进了车舆里。王小元慌得六神无主,正要哇哇怪叫,却见得纱帘掀起,金乌抬腿迈进车舆,抱着手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

不是要卖他去醉春园么?王小元懵懵懂懂地想。可不一会儿他又想通了,定是金乌怕他半路跳窗溜走,这才上来看着他的。

车轮辚辚响动,丝帘外映出澄黄繁荫,像在帘中绣上了绺绺金边。王小元偷偷探出头去,只见得马车未往醉春园的方向去,反而奔向青桑夹道的郊径。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迟疑着问道。

金乌只是支颐向他微笑,“你猜。”

“是要把我卖出嘉定之外么?”王小元两手攀着轩窗,回头可怜兮兮地问道,“少爷,你真这么厌烦我,要把我卖到个山长水远之处?”

“是啊,你想去哪儿?”金乌问。

“我不想去哪儿,只要待在少爷身旁就好了。”

金乌的眼神飘向了窗外,喃喃道,“那可…真教我难办。”

王小元正愣着神,不知他话指何意,却忽觉身边一震。金乌也趴到了轩窗边,探出脑袋,往前室里喊道:

“劳驾,车夫大哥,能告诉我一声,嘉定左近有什么好玩赏之处么?”

前室里传来一道爽朗笑声,“金公子,您问我这粗人,怕是说不出教您顺意的话!不过小的在外头跑了些时日,倒是知道一处。您听过湖襄峡么?”

“我知道,那儿的鮰鱼肉嫩而鲜。”

车把式道:“那处是大佛沱,有许多人爱去那儿游乐,翠树成荫,赤洞密布,去一趟也正好。”

金乌说:“就去那儿罢。”

王小元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得知他俩谈的是游山玩水的好去处。金乌从轩窗边离开,又鼓着面在他对面坐下,他犹豫半晌,才开口问道:“少爷,你…不是要将我…卖……”

他后半截话还未说完,却见得金乌坏笑道:“噢,对,最好是有这档子事。”

愣了许久,王小元才懵懂地领会了他话里意思。原来这主子倒不是要将他卖去醉春园!那早已备好的车马倒不是要将他送去鸨母手里,是要将他俩载出门去游山逛水的。

金乌偏过脑袋,望着轩窗外疾速掠过的树影,喃喃道。“以前咱俩不是曾行游天下么?可嘉定旁却是没逛过的。你又总嫌府里太闷,所以我想着…得和你出来一趟。”

王小元心里微涩,可一拍脑袋,却想起了另一事。他张口结舌道,“但、但府中那些漂亮裙袄又是怎地一回事?”

“那是红烛夫人托我做的。”金乌朝他咧嘴一笑,“她说园里最近红事、贵客多,没有地儿忙着缝新衣,便向我寻个地方制秋衣。”

水十九那混球!王小元咬牙切齿,想起那刺客笑得一脸良善的模样。看来那小子早就对金乌的行径心知肚明,却说些假话来诓他。

他想了想,伸手入怀里,摸索了一番,取出一只纸包递给金乌。

金乌一脸狐疑地望着他:“这是什么?”

王小元笑道:“少爷这么顾着我,我也特地备了份薄礼要送给您。”

瞧他眉眼笑得似两道新月,金乌心里更发起疑。再一想水十九带来的密信,这厮成日混迹于药肆间,专在寻些古怪的药材。

莫非这玩意儿真是安胎药?金乌默然无言,接过那纸包,摸了摸,里头有些发硬。

“不是什么古怪玩意罢?”他望了一眼那纸包,道,“要真是的话,我便打烂你屁股。”

王小元嘻嘻笑道:“我是觉得不怪,可在少爷看来…可就说不准了。”

金乌瞪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开始解那纸包。黄澄澄的、已凝实的糖稀露了出来,竟是张糖画。

那画上是两个憨态可掬的小人儿,一人似头戴斗笠,挎着柄长刀,另一人戴着只张牙牛角的鬼面,两人紧牵着手,金黄的糖线交连在一块。

“……是我俩,吗?”金乌愕然了片刻,目光流连于这糖灯影儿上。这张画儿糖线极多,看得出来极费工夫。

“是啊。”王小元笑道,“我去求仙儿教了我,画了好久才成一幅,可费神啦。”

金乌低头望着那糖画,有些恍神。

“为什么…送我这个?”

“我…我先前都没能好好给少爷送一回礼,生辰的时候也一样。”王小元有些羞赧,挠了挠脸,“少爷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能送你我自己动手做的玩意儿。”

沉默片刻,他又道:“少爷,你若是瞧够了,吃了它也成。这玩意儿留得不久。若是放得久了,怕是滋味也得变了。”

如此精美的糖画摆在面前,金乌犹疑着不敢下口。虽说看过一次的物事他便会铭心刻骨,再也不忘,可他竟也想要这糖画在面前久留一些,不愿将它吃下肚。

见他踌躇,王小元趁着马车一阵颠簸,伸手捉住竹竿,硬是将那糖画儿塞进了金乌口里。

“唔……!”

金乌对他这一行径猝不及防,竟将那糖画一口咬碎,糖稀落在了舌尖。

可化入口中的并非沁人心脾的甜蜜,而是剧烈的苦涩。

这玩意儿也太苦了!

霎时间,金乌的脸皱得宛如胡桃。过了许久,他才勉强把糖稀咽下去,道:

“好重…的药味。”

王小元笑嘻嘻道:“因为我在里头添了些药,都是木十一给开的方子上的药材,说是能补补你身子的。把它们融在糖稀里可费事儿啦!”

金乌瞪他:“你这段时日去药肆里忙活,都是为了寻那些鬼药?”

“谁要你不爱听木十一的话吃药呢?”王小元反过来呛他。“这下好啦,她押着要我看牢你。少爷,三下五除二地把那糖画吃了罢,那玩意儿对身体好。”

与其说是糖画儿,倒更像是药画儿。金乌几乎被苦出了眼泪,捂着嘴倔强地连连摇头。王小元乘机扑上来,把这倒糖人儿往他嘴里塞。他俩不出意外地在车舆里大打出手,将舆壁撞得震天价响。坐在前室里的车夫无奈摇头,把稳了缰绳。

待王小元总算将这不安生的主子在车座上按实,金乌也在他脸上呼了几个拳头,脸颊麻木而闷疼。王小元低头道:

“这下总要乖乖吃药了罢,少爷?哪怕是咱俩这趟出远门,也要按木十一说的来,每日煲些天门冬、杏仁的药汤吃……”

他只说了一二句,金乌便扭过头,作出一副不愿听的模样。王小元伸手将他的脸掰过来,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却见得这主子索性闭了眼,装作睡着了一般。

王小元蹙眉:“你又不听我说话了。这样下去,这病何时能好?你又想等到什么时候?”

金乌却依然闭着眼,道:“算啦,就按你说的办好了,这一路上的药全由你去抓,我就做个坐享其成的懒蛋,这下满意了吧?还有,我在等的可是另一事。”

“少爷在等什么?”

听他话里有依从之意,王小元开心了起来,又困惑于他话里意思,忙不迭问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双手忽地揽上脖颈,王小元被扯得一个踉跄,跌在金乌身上。低头一望,正恰撞上那青莹碧水似的双眸,怦怦作乱的心似是漏跳了一下。

“我在等你来亲我,”金乌道,眼里似含着狡黠笑意,“呆子。”

王小元怔了半晌,脸慢慢涨红,烫得似是在咝咝冒气。他抑止住自己躁乱的心,徐徐俯身。

可不一会儿,车舆内的一片旖旎便烟消云散。王小元便捂着口蹦起来。面上神色由红转白,脸色转了数回,颇为精彩。半晌,他才磕巴着道,“…好…好苦。”

金乌爬起身来,得意地哈哈大笑。“知道那玩意儿难吃了罢?这样一来,咱俩才算得是同甘共苦啊,蠢材。”

王小元捂着嘴,几乎要被苦得眼泪直流。他太笨了,怎地就没想到这主子心眼极坏这一事儿呢?糖画在口中残存的药苦味盖过了唇舌摩挲的甜蜜,他再一度栽在了金乌手里。

“不过,你若是不怕苦,”金乌指了指自己,笑道,“可以再来一次,王小元。”

苍山宛如翠屏延展,青桑夹径,车马于其间驰骤。

丝帘轻曳,掩住其后缓缓交叠的两个朦胧影子。

——【芳思两难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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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告一段落了,去写新文啦,大噶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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